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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元川:深山夜话

周元川 鸿渐风 2023-04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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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山夜话

文/周元川


   我二哥在1952年土地改革时就脱离了家庭,老家靠大哥的微薄薪金养活一家老小。1957年,大哥被划为右派,遣送到太和农场监督生产,养家糊口的收入顿时断绝。1961年,我父母要求在外谋生的我回到他们身边去。
我怀着沉重的心情,背着一大包书籍和行李,踏上回家的路。走到老家溪河村附近的宾居河边,见河水涨了。我不能穿着湿淋淋的裤子回家见父母,但是我已经穷得连换洗的裤子都没有,顾不了这么多,我脱了裤子下水,到了对岸,赶紧再穿上裤子。

离别三年,终和父母嫂侄团聚,百感交集。

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大哥了。还是1957年夏季,他们集中在牛井完小整风反右时,他捎信回来,要我把《封神演义》送给他去。我去到学校,经门卫传信,大哥来到门口。这时他已被限制自由,不准出门,精神面貌还好,穿一件花格子衬衫,后来再也没见他穿过这件衬衫。
大哥是见过世面的人,为了和新政权亲和,靠拢工农干部,他经常穿一件布疙瘩纽扣的对襟衣裳。这一天他的潇洒让我感到反常。回头看,他这种直面风暴的姿态,使他成为这个学区三个右派中惟一活下来的人。被划为右派后,大哥被发配到力角完小,后来又被遣送到岗店煤矿背煤炭,在岗店煤矿期间又差点几乎被送去劳改。


作者大哥周锦川(左一)划右前与同事


那是一个漆黑的深夜,宾川县公安局一个姓季的侦察员,提着枪把他押到乱坟岗审讯。侦察员气势汹汹地说:

周锦川,根据曹××的交代,你参加了他们组织的反革命集团。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。”
我跟他从来没有来往,我也不知道他干什么。”大哥回答。 
季某说:“周锦川,你上有老,下有小,坦白交代是惟一的出路,证据我们掌握了,如果今天晚上你交代了,还是算你坦白。你不要后悔。”
大哥说:“我没有干过的事情,我怎么能够瞎说。”
季某见问不出什么来,只好把他押了回去。
曹××被投入劳改,20年后平反,方才那天晚上曹××也在乱坟岗经历了这样的审讯,只不过他选择了“坦白从宽”,结果差点把牢底坐穿。
再后来,大哥被遣送到太和农场——一个地道的右派农场。后来印尼、印度、缅甸反华排华,大量难侨涌回国内,这里改名华侨农场,这些难侨呆了几年,就到香港或者其他国家去了。惟有右派,执行的是不定期劳役。我在炼洞完小教书时,太和农场的右派被押去炼洞挑橘子,大哥找到我,他想让我拿几个橘子,以减轻一点他的负担,但我没有理解。兄弟之间没说几句话就分手了。
1958年3月,宾川一中全校停课搞勤工俭学,我被发配到宾居农场,和几个同学到瓦窑工地上整理瓦片,好的搁一边,不好的搁一边,叫“洗瓦”。这里也是一个右派农场,每天打饭的时候,右派们排着长队。管理人员交代,右派是敌人,不准学生同他们讲话,以免他们放毒。听旁人说,右派里有教授也有领导,我看见一位穿着白色的线绒衫,上面赫然印着“中国人民大学”字样。我想,肯定是北京来的,我曾经幻想过报考这一所大学。


牛井完小


我要去看望服劳役的大哥,就要深入到右派中间去,管理人员的“放毒”说对我不起作用。深入到更多的右派中间去,我学到的东西会更多。大哥这时已经摘掉右派帽子,在深山老林里做饭喂猪。深山老林被太和农场的诗人取了一个十分动听的名称:百宝山。右派们在这里种洋芋、萝卜,供应场部食堂。播种、收获时,大队人马才上来,平时只有零星人员上来运送洋芋、萝卜,住一个晚上就下山去了。大哥常年守在这里,每天劳动完了还要开会学习,接受监督改造。把他独自放在这里,是组织上莫大的信任,他因此而拥有了一点思想上的清闲和自由,这是许多右派求之不得的。
按理说,这是一个读书的好机会,大哥自从打成右派以后,万念俱灰,什么书都不看了。记得他1949年从昆明回来时,每天晚上在晒烟叶的凉棚里,给父亲讲述《水浒》、《三国》,我是最忠实的听众,常常很不情愿地被赶去睡觉,怕我第二天上学起不了床。三十六天罡、七十二地煞我得以记熟。甚至记住了金圣叹批《水浒》、批《三国》的话。这跟我的年龄不相称,但我实实在在接受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启蒙教育,后来听到一些早慧儿童和少年大学生的报道,我并不惊奇。

人事变迁,只有大山依旧。在我上高小时,就知道父亲在这座大山深处一个叫红雀龙潭的地方修过水沟,多美的名字!人说深山藏猛虎,住在深山的右派,就是遭虾戏的浅水龙、被犬欺的平阳虎。当时有许多农民进山采摘杨梅熬杨梅酱,进山烧炭,挖猪槽,都认识大哥。于是,伴随着进山的人流,我顺利地找到了大哥。正好有七、八个右派在百宝山干活,我把我在《大理日报》上发表的文章给大哥和他周围的其他右派们看。

今日百宝山

这群人中有一个叫顾思义的,身材魁梧,他不知道我,但我知道他,他曾是宾川县县长,在街头巷尾粘贴的宾川县人民政府布告上,常看见他的名字,让人联想到“顾名思义”的成语。1958年3月我在宾居农场、宾居街、宾凤铅厂干了几个月,又转移到牛井支援春耕生产。一天,我们到杨公箐的红薯地里捉虫,老百姓叫猪儿虫,可凶了,红薯叶片很快被吃得精光。捉完虫后,通知我们去县政府会议室开会,说是会议室,其实很简陋,就几把长椅子。开会时,才知道是县委书记李石秀作报告,他的报告内容,是揪出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顾思义,他列举的罪状,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。我在想,李石秀这个石秀究竟跟《水浒》上那个石秀,有什么联系,反右派不是早结束了吗?右派不是早送去农场劳改去了吗?顾县长整了我大哥他们那么多的右派,逼死了我们的老师杨兆兴、王森,现在又轮到他了?一连串的问号使我陷入迷惘之中。
昔日的顾县长高高在上,与我隔得太远太远,今天他已沦为贱民,和大哥殊途同归,真叫人唏嘘不已。顾县长告诉我,他是剑川人,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游击队七支队三十二团任过供应室主任,这个团有许多宾川人,他随便举了几个,朱铁钧、杜介眉、李克俊、朱辛人、杨家训等等,我听起来相当耳熟,这些人是闹共产,闹解放的风云人物,其中的杜介眉在土地改革时就被革命吃掉了,因为他参加共产党之前是国民党的镇长。反右派开始吃顾思义这类参加共产党之前的进步学生了。
县委书记李石秀是滇南游击队出身,同是游击队,为什么还要整顾思义?因为南下大军,即所谓山西派是正统,是主流,云南地下党干部是非正统,是非主流,受到排斥打击,在这一场政治角逐中,李石秀为了保自己,把顾思义抛了出来。此时见到的右派,已经不像1958年3月在宾居农场见到的整洁模样,说象叫花子,一点也不夸张。顾县长的呢子制服是破烂的,用不协调的土布作补丁,腰上系一根草绳。

作者大哥(右二)晚年和家人合影


夜晚,大家围在火堆旁天南地北的吹起来。一位姓童的老师来自南涧县,跟大哥相处甚洽,无话不谈,见到我的到来,很高兴,尽量找一些轻松的话题。他说,反右派时,他们学校有一个教师,表现最积极。批判一个右派时,这个右派坚决不承认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,台下一个一贯积极的教师冲上台去,对那个死不承认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大打出手,主持会场的县长一边说着不能打人,一边去制止这个积极分子,然而这个积极分子打红了眼,拳头打向县长。这时,台下发出一个巨大的声音:“把××抓起来,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的目的就是打我们的县长!”台下的人对这个积极分子,早就恨之如骨,于是一呼百应,这个积极分子顿时变成右派分子。第二天的批判会十分热烈,这个积极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状被数落出了几十条,划为极右,送去姜营劳动教养。大家听完一阵笑,童老师不笑,冷冷地说:“我们还比他轻一点,普右。”大家笑得更欢了。正是这样的乐观主义,帮助右派们熬过漫长的21年,熬过人的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。

也有熬不到头的。人们已经入睡了,我们兄弟俩还在窃窃私语。大哥说,两年前开发所谓“百宝山”,提取什么芳香油,日夜苦战,死了两个右派,一个是冻饿而死,一个是劳累过度,被铡刀铡掉了手指,感染而死。大哥悲伤地说,要不是这老老小小一大窝子,这人间地狱的日子,他是不愿意活下去的。他极为伤感地说:“我们这些人,能不能够活到头,就很难说了,你要赶紧解决婚姻问题,承担起不容推卸的家庭重担,就算大哥求你了。”

当时,我虽然也哭了,但是我完全没有理解大哥要告诉我什么,其实,大哥是要我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中来,搞什么文学创作,远的有流沙河(诗歌《草木篇》的作者),近的有发配到宾居农场的彭荆风(电影《边寨烽火》和《芦笙恋歌》的作者),搞文学创作惹下包天大祸,不能再从事这种高风险的行业。若干年后,每当回忆起大哥的深山夜话,联想到自己所走的弯路,我禁不住泪如雨下。



白天,人们劳动去了,大哥给我讲了他所在学校有三名教师被划为右派,他是其中一名。另外一名叫杨兆兴,宾居区杨官营村富豪子弟,虽然只有高小学历,但文学、历史方面的造诣极高。他还没有结婚,未婚妻尚在学习,费用全由他承担。他划为右派后,未婚妻离他而去,他经受不起这一打击,吊死在我们村里一棵桑树上。还有一位叫王森,是英雄,为民除害,打死过一只豹子,算是打豹英雄,也吊死在我们村里一棵桑树上。我大哥特别提到,发配到离家三十里的力角完小,是父亲给予了他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。父亲引用的名言是“留得青山在,何愁没柴烧”。这件事情父亲同我说过,父亲去看望大哥,常常受到一位姓曹的学校领导的斥责和侮辱,父亲归来,总要描述一番曹某獐头鼠目的尊容,然后发出人在矮檐下,低头又何妨的慨叹。
      晚间,一位右派同我讲起他到了农场以后,去找自己的亲弟弟,很想趁此机会到他处饱饱地吃上一餐,然后向他要几件旧衣服。哪知才见面,弟弟便劈头盖脸地大骂:
你还好意思来见我,居然挣得这么块金字招牌,典型的右派分子!”
这一骂,什么吃餐饱饭要几件衣裳全在大脑屏幕上一扫而光。但是不得不认真严肃地向他解释清楚:“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,我真诚地劝告党的领导不要再利用运动人整人,假若运动不止,那就整人不止,国无宁日。”
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拦腰截断:“你看看你看看,至今你还坚持反动立场!”

我这一次进山,对我搞文学创作大有帮助。大山给予我灵气,大山活跃了我的文思。《杨梅》这篇抒情散文,一气呵成,署名“洱海月”,投到《大理日报》,很快就在副刊《洱海》头条登出来。同在一个版面的作者有下关的刘傅生,洱源的李友文。一些搞文学的朋友认为写得好,是一篇有气势的散文。后来遇到编辑赵怀谨,他还记得有这么一篇文章。文中有一句“爷爷在两年前死了”,也有人说我含沙隐射,攻击“大跃进”,攻击“公共食堂”。不过,当时的阶级斗争形势稍有缓解,说归说,未提到桌面上来。下关的刘傅生,洱源的李友文,用的是真实姓名,我不但用的是笔名,连收取稿费也用了化名。  

1966年WG初期,抓黑帮,批毒草,刘傅生、李友文作为反动作者揪出来了,最反动的“洱海月”没有找到,《大理日报》的革命造反派派人到宾川找,还是没有找到。据《大理日报》记者陈志强告诉我,因为他是宾川人,也参加了这次调查,他们的线索是,一个署名“陈几真”的作者写过一篇要多登《杨梅》这样的好文章的评论,陈几真不知道,知道也不能说,说了就会打成一个集团。我是在后来,与陈志强交谈中,无意中暴露了鄙人就是《杨梅》作者洱海月,才引出这段插曲。那时陈志强已经调回宾川县委会,他感概地说:“风头上躲脱了就躲脱了。”


作者深山寻亲时期照片


深山老林的山民们还给我讲了“虎死不倒威”的故事——某晚,人们围坐在篝火旁,浓烈的肉香引来一只老虎,虎视眈眈,人们把一块一块的肉丢进它的口里,肉快完了,一把烧得通红的斧头,丢进了虎口,老虎大叫一声逃了。第二天,老虎威武地坐在山岗上,人们不敢走近。又过了一个时辰,老虎一动不动,才知老虎已死了。

还有个“麂子死而复生”的故事,说的是一块洋芋地里,睡着一只死了的麂子,山民象背人似的将麂子背回家。快到家了,麂子一脚蹬翻背麂人跑了。原来这只麂子被一个洋芋噎住了,随着背麂人的抖动,洋芋进了胃里,麂子死而复生。我后来根据这些听来的故事加上平时收集的其他素材,整理创作了《猎人的故事》。

转眼60年过去了,大哥已去世7年,享受了27年的退休工资。60年前的这一次寻亲的经历,深山夜话收获的点点滴滴,给我留下永远的记忆。

(责编:糊汤粉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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